“怎么会是你?!”

凌迟手中长剑当啷落地,脑中嗡嗡作响,似要晕倒。他生性冷漠,不曾落泪,可是此时,却是满眼血泪,“为什么?为什么?!”

酒爷不闻不语,鲜血不断地从胸口汹涌而出,身子颤栗,极为痛苦,但是脸上的笑容却灿若桃花,仿佛冬天里明媚的阳光。 凌迟抱着酒爷,心力交瘁,光阴荏苒,恍惚间过往一切一下子浮现眼前,历历在目。

青松山,地处秦岭南端,因松林如海,加之松树常年青葱,是以文人墨客谓之“青松山”。

“看刀!”凌迟背靠松干,正独自饮酒,突听身后一声巨吼,只见一虬髯大汉横眉倒竖,手举钢刀,正恶狠狠地向他劈来。凌迟一惊,将手中酒罐向来声掷去,遂拔剑回撩,一招“神龙摆尾”,直抵刀身。刀剑相交,铮铮两声,两人各自向后跃开数丈。

“是你?”凌迟两眸微缩,冷冷道:“你我毫无交集,这般却是为何?”

那虬髯大汉不答,继续挥刀向凌迟砍去。凌迟持剑回护,侧身避开,“听闻丁盛为人光明磊落,豪气干云,虎啸刀法,武林一绝。早些年前,娶妻生子,已然封刀退隐,不再过问江湖恩怨。只是如今,莫非也投靠朝廷,做了走狗,前来缉拿我不成?”

原来那虬髯大汉姓丁名盛,山东人氏,本是镇海镖局的大当家,为人武艺高强,兼之慷慨大义,向来为江湖人士所称道。但人在江湖,难免会惹下事端,而后丁盛娶妻生子,为免仇家寻事,伤其家人,故而封刀归隐,不问世事。

丁盛手按钢刀,没有说话。

凌迟瞄了一眼丁盛,看着他手按刀柄,不禁轻蔑道,“丁盛之名,也不过如此。”

凌迟微微一笑,他本是杀手,树敌无数,上至达官贵人,下至市井小民,深究缘由,显然多余,只管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便是。 “拿命来!”

丁盛脸色铁青,字字如钢珠落地,他目露凶光,不待凌迟回神,手挥钢刀,急冲冲向凌迟扑过去。眼看钢刀闪耀,就要劈到。凌迟见状,微倾上肩,躲过刀锋,左手使力,手中剑柄直击丁盛小腹。丁盛受痛,脚底生风,向上高高跃起,反握刀柄,运足内力,往凌迟头顶直直劈下,刀影如虎,来势甚猛。

凌迟冷笑两声,右脚往平地一蹬,借力向上跃起,腕劲使足,手举长剑,直往丁盛刀锋对去。

丁盛看穿剑招,大声道:“我下沉之势,少说也有几百来斤,加之力道全聚刀锋,岂能这般硬接,当真托大!”言罢,左手紧握右手腕部,运足气力,大吼一声,“受死吧!”

不料凌迟这招本是虚招,待丁盛就要劈到,忙侧身避开刀锋,此时丁盛呈下沉之势,而凌迟却是上升之势。

丁盛大惊,未曾想到是这般变故,知晓如此错身,必然露出破绽,忙反手挥刀,欲护住背心,不曾想凌迟腿脚迅疾,借着下沉之势,直踢丁盛后背。丁盛只觉一股强劲力道从后背袭来,五脏六腑,似要震碎。面朝大地狠狠砸下,腹中液体汹涌,丁盛咬紧牙关,但嘴角还是溢出了鲜血。

“虎啸刀法,武林一绝,嘿嘿,有点意思。”凌迟嘴角上翘,看着丁盛握刀的右手,冷笑道,“只是可惜了。” “可惜什么?”丁盛脸色凝重,“哗”的一声,吐出好大一口鲜血,紧了紧握刀的手,问道。

“可惜我没右手了,不然你可以不用死。”凌迟低头望着右袖,好像想起了什么事,心底一阵阵疼痛汹涌,他咬了咬牙,冷冷道。 丁盛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,听完此话,本想反驳凌迟未免过于狂妄,但凌迟一脸冰霜,神情坚定,让人窒息。

“当今世上,还有人能让你受那么重的伤,失去一条右臂么?”丁盛身子颤了颤,望着凌迟。

“当然有。”凌迟本阴沉着脸,听到丁盛的话后,却突然笑了,笑声充斥着不屑。

“当啷。”

丁盛惊愕,钢刀随即脱手落地,量他纵横江湖多年,大风大浪又不是没见过,但是听凌迟这番话还是有些吃惊,毕竟这些年来,凌迟在江湖上早已难逢对手,所用兵器“止水剑”本是削铁如泥的宝剑,而且“断情剑法”的造诣比他师父南宫权有过之无不及。“断情剑法”以快制胜,兼之凌厉狠辣,往往置人于死地,从不手下留情。再者凌迟轻功独步天下,身法又极其诡异,对手往往难以攻击到他,是以如若想逃走,别人焉能留得住他?不过,凌迟为人狂傲,逃跑之道,他固然不齿,那兴许是遭人暗算了,那会是谁呢?

“谁?”丁盛皱着眉头,重拾落地钢刀,手心全是是汗珠。

“我。”凌迟“嘿嘿”两声,嘴角上翘,神情十分恐怖。

“为什么?”丁盛简直不敢相信,凌迟的右臂竟是他自己斩断的,突然觉得后背一凉,额头冷汗涔涔,右臂一直在抖动。

“因为我犯了一个错误,所以惩罚下自己。”凌迟阴沉着脸,一字一句从唇齿间抖出,轻描淡写道。他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人,但是却对别人动情,是以斩下右臂,是为断情。

“什么错误?”丁盛问道。

“你知道我师父南宫权是怎么死的么?”凌迟并未回答丁盛的问话,只是冷笑道。

“江湖传闻南宫权遭人暗算,中毒身亡,却不知凶手是谁。”丁盛道。

“遭人暗算?真是笑话。”凌迟眼眸微缩,大笑两声,接着冷冷说道,“南宫权是被我杀死的!”

“弑师如此大逆不道的事,你就不怕遭天谴么?况且南宫权身为‘天下第一杀手’,纵横武林数十载,威名远扬,我不信,你杀得了自己的师父。”丁盛微抿下唇,皱着眉头说道。

“天谴?我从来不信什么因果报应。”凌迟冷笑,接着说道,“我师父固然厉害,当年的我也不见得就能置他于死地。只是可惜他爱上了一个女人。你可知否,情动,若非重生,便是万劫不复。”

凌迟又继续道:“我有九个师兄弟,并非传闻中的,‘止水剑’南宫权只有我凌迟一个传人,只是他们都死了。南宫权为人歹毒残忍,收了二十个孤儿为徒,将他们全都扔到孤岛上,要一个月后,才来接回去,这孤岛在海中,四周都是水域,根本无法逃脱。一个月后,只剩下十个人,其他十人有饿死的,有病死的,有被野兽杀死的,当真凄惨。之后,南宫权正式收剩下的我们十人入门,亲授剑术,时常教育我们,无毒不丈夫,要想生存,就得心狠,物竞天择,弱肉强食。他虽亲授我们剑术,却不曾授于断情剑谱里的一招半式,他说剑谱只能给十人中的佼佼者,十年之后,让我们来一场生死对决,胜出者才能得到断情剑谱,做他的传人。我们十人,生活十年,同甘共苦,亲如兄弟。南宫权收留我们,纯粹是为了替他杀人卖命,他本是朝廷太子秘密组建的暗杀组织‘夜魇 ’的头领,专门暗杀政见不和的朝中大臣,以及清理武林中威胁到太子利益的江湖人士。南宫权给我们每人暗下了西域秘制的毒药“失心散”,以防我们叛变。“失心散”毒性强烈,每年发作一次,发作起来,全身如被万剑穿心,如同置身于火炉之中,被熊熊大火烧得皮开肉裂,痛不欲生。而这世上只有南宫权有解药,他这一死,我每年毒发时就必须去到北方极寒之地,泡在冰水潭中,以缓疼痛。十年期限已至,我们十人生死对决,每个人都想习得断情剑谱,唯独我没兴趣,可是比武还是要比武的,我记得当时第一场,是和我的大师兄孤鹤,孤鹤从小一直照顾我,而在众多师兄弟里面我也只和孤鹤最亲,孤鹤常对我说,师兄弟里面他谁都不怕,唯一怕的只有我,因为只有我能打败他。当时我不知道他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,我一直觉得大家亲如兄弟,为什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分个高低才善罢甘休呢?直到比武那时,我才幡然醒悟,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。比武那时,孤鹤一直对我说,凌迟,难道你不记得大师兄对你的好了么?我听完,本就对他心存感激,所以一直闪避,并未还招,可到最后,大师兄一剑刺进了我的胸膛,然后眼光闪烁,极为得意,他说,凌迟,为了除掉你,大师兄我可真是花了好多心血,煞费苦心啊。当时我才第一次感觉到,有时候人真的很冷,冷透骨髓。”

“你大师兄当真阴险。”丁盛说着,咳了两声,擦掉嘴角的血渍,站了起来。

凌迟面无表情,继续说道,“最后,我毫不留情,拼了命的,疯狗似的,使出浑身解数,不管使用什么阴毒法子,全将九个师兄弟全都一一斩杀于我的剑下!哈哈哈!”

“后来,我问师父南宫权,断情剑谱可以给我了么,他告诉我,断情剑谱已经交给你了,你已经学会了。然后,他得意的笑了。”

“原来,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断情剑谱。”凌迟冷笑不止。

“你虽然在武林中成名已久,我本不见得就能打得赢你,毕竟,你和我师父齐名,‘南狼北虎’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,能请你重出江湖,来对付我这等小辈,那人不简单啊。可惜你已有家室,如同我师父南宫权爱上了一个女人一般,有了一层顾虑,出招处处小心,往往是保命为主,这样便不能完全放开,就算剑术如何炉火纯青,也是枉然。因为,从一开始,就输了。”

话音未落,凌迟冷笑两声,左手持剑,大喝一声,向丁盛扑来。 “南狼北虎?那只是江湖无聊之士妄自胡言乱语罢了,南宫权的武功独步天下,老夫自愧不如,但是其为人阴险毒辣,残害忠义之士,老夫是极为不齿的,所以齐名之事,笑笑即可。”丁盛一脸不屑,愤愤地说道。 凌迟嘴角一翘,轻蔑道,“废话少说,出招吧!”

“人有时侯,总是因为要守护一些东西而存在的,也因此变得异常强大。”丁盛口气坚定,双目一瞪,右手挥刀格挡下来,右脚一踢凌迟小腹,凌迟见状,侧身闪过,丁盛不等凌迟回神,左掌呼呼往凌迟肩头打去,凌迟身在半空,没能避开,硬生生挨了一掌。

“好掌力!”凌迟翻转几圈身子,方落地站定,丁盛这一掌刚劲有力,凌迟眉头一皱,显然肩头有些疼痛难耐,但接着他却轻蔑道,“守护?强大?我要让你知道,说漂亮话是没用的,只有结果才是最重要的,谁死谁活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凌迟哈哈大笑,笑声未绝,他左手紧了紧,挥舞着止水剑,向丁盛扑去,连削带刺,丁盛不敢怠慢,舞起钢刀,连连格挡,顿时铮铮声不绝于耳。

“你还手啊,你不是说守护一样东西可以变得强大么?”凌迟挥剑继续进攻,剑光流动,甚是凌厉,“我要让你的大言不惭付出代价,哈哈。”

丁盛没有回话,咬着牙齿,继续举刀格挡,凌迟剑气飞舞,突然变得异常霸道,一招一式劲力十足,丁盛手臂酸痛,吃力无比。

“啊。”凌迟怒目一睁,大喝一声,挥剑下削,丁盛猝不及防,单手持刀上举接招,只见止水剑寒光闪烁,削去半截钢刀,接着剑尖划破丁盛右臂,深见骨头,顿时鲜血淋漓。

“看你还如何大言不惭?”凌迟冷笑道,“如今你手臂已废,还如何与我相斗?”

丁盛大声喘息,将左手压住右臂伤口,整条右臂鲜血涌出,已然失去知觉,他强忍疼痛,用牙齿咬下左袖,简单包扎了下伤口,左手拾起钢刀,向凌迟扑去。凌迟眼眸微缩,轻蔑笑了笑,腾空而起,两脚夹住半截钢刀,翻身使出连环腿,踢中丁盛胸膛,丁盛受痛,向后摔在地上。

“胜负已分。”凌迟冷笑道,“到底是谁指使你来杀我的?”

丁盛没有说话,但眼神异常坚定。

“想不到受如此重伤,还能有如此劲力,果真南狼北虎啊。”凌迟心定,随即冷笑道,“但这也只不过是强弓之末罢了!受死吧!”

凌迟言罢,手持止水剑,刷刷两剑,向丁盛刺去,丁盛举刀格挡,因流血过多,丁盛有些体力不支,不过十招,凌迟一剑刺去,刺中丁盛大腿。丁盛大叫一声,断刀脱手,左手捂着大腿伤口,瘫痪在地。

“这便是大言不惭的下场。”

“当年我杀了我师父南宫权,太子部下一众党羽怕我泄露一些他们不为人知的勾当,在江湖下达斩杀令,是以这些年来,东游西荡,行踪不定,再者,太子部下那些鹰犬武功不济,不堪一击,但也相安无事。你若不是被他们指使,还会有谁?但丁盛再怎么说也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条好汉,会这般甘于受人指使?”

丁盛面色冷峻,左手紧握钢刀。

“是了。”凌迟突然想到了什么,讥笑道,“定是趁你不备,将你妻儿挟持,当作人质,逼迫你来取我人头了。”

丁盛咬紧牙关,忽的跃起,手举半截钢刀,向凌迟奔去,像一头野兽一般,“受死吧!”

凌迟举剑想截下钢刀,却只觉有一股劲力源源不断像洪水一样逼来,好似要将自己淹没一般,“受如此大的伤,还有如此劲力,果然不能小觑。”凌迟一惊,竟没接下断刀,眼看断刀就要击中腹部,电光火石之间,凌迟仿佛命悬一线,忙挥剑回挡,凌迟只觉一股霸道的内力奔腾而来,腹部受痛,已然被震开数丈,而丁盛“啊”的一声,却在半空直直的坠落入地。

“若非止水剑是天下宝剑,坚硬无比,挡在了腹前,估计刚刚那一刀非刺进腹部不可。”凌迟“哗”的一下,吐出好大一口鲜血。凌迟手心微微渗出汗水,不禁心有余悸,平生对敌无数,却没刚刚那般凶险过。

“啊?”凌迟稍微心定,眼看丁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,心下起疑,仔细看去,只见他后背上插着一柄飞刀,直没刀柄。 “谁?!”

凌迟还在惊异刚刚的变故,忽听身后,松枝摇晃沙沙作响,松子掉地,砸到枯叶发出闷响之声,回头双目望去,身后约莫二十丈处,一个黑影从大松树上跃下,然后朝着反方向疾奔而去。凌迟二话不说,当下运足内力,脚底使力,追赶上去。此时,天色微暗,凌迟定神一看,却不见有何端倪,他追出了十来里,眼看就要追上,可经与丁盛一战显然也深受重伤,再加上这片松树林本就广阔,杂草丛生,荆棘遍地,很容易藏身,那个黑影左闪右避,步伐骤急,转过几棵大松树,一溜烟不见了。凌迟咬住下唇,加快了脚步,心道,“这下看你往哪里逃?”

正疾足继续追赶,忽的从草丛中射出几个暗器,直往凌迟面门打去,凌迟 一惊,“糟糕!”立马翻身,右手卷袍,在空中绕了一圈,遂一格挡了下来,仔细一看,却是五颗暗褐色松果。

“松果本是轻小之物,却能使出这般力道,看这手法,定是使暗器的好手,可却不知为何不用利器,却用这松果?”凌迟 想着,却不敢乱动,敌暗我明,再者如今身受重伤,不是对手,此时按兵不动,静观其变,才是正理。“嗖嗖嗖!”草丛中又射出几个松果,凌迟五指张开,一扫一抓,已然打下,这松果势头甚是微弱,比刚才差一大截。

凌迟心下起疑,思索半响,顿时大悟,暗叫一声“不好”,遂加紧步伐,疾奔上去。前方一声马叫,一匹棕色大马疾足远远奔驰,足足有二十丈远。

“这人到底是谁呢?” 凌迟看着棕色大马远去,想要上前去追,但因身受重伤,腹中疼痛难忍,“罢了。” 凌迟放下长剑,索性倒头便躺了下来。若是以前凌迟一定会追上去的,不揪出是谁,不达目的,绝不善罢甘休,哪怕自知不敌也要义无反顾追究下去,就像三年前,有人出三千两白银要他杀一个地方恶霸,那恶霸平日里欺压民众,收刮民脂,与官府勾结,鱼肉百姓,弄得怨气冲天。江湖上很多仗义人士都想刺杀他,但是,那恶霸武功底子甚是浑厚,况且,家中鹰犬众多,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,是以刺杀往往无功而返,更有甚者不幸殆命。

凌迟只身杀进恶霸府上,和众鹰犬大战几百回合,那恶霸知道此番前来的对手不易对付,便指示府上高手将凌迟困住,拖延些时间,自己骑马潜逃,那马毛色光泽亮丽,高大健壮,乃是西域良种,奔驰起来,黄沙飞舞,速度奇快。凌迟当时体力有些不济,再加上身上中了剑,虽不是致命伤,却疼痛难忍,他将身上的酒取下来,直往剑伤处倒去,刺骨般的疼痛,深入骨髓,但却使得他异常清醒,像是突然精力充盈,硬是咬牙追赶了上去,他本自持轻功出众,但要跟马比脚力,况且还是一匹汗血宝马,那谈何容易?

三天三夜之后,凌迟还是追上了,汗血宝马虽然有耐力奔足,但是恶霸终究还是要停下来充饥和投奔驿站入宿,就趁恶霸歇息的当会儿,凌迟破窗而入,逮住恶霸,一剑封喉,杀完恶霸,凌迟累得虚脱,倒地不省人事。但是此时此刻,凌迟看着黑影策马离去,却没心情追究下去,他突然发现有些事,并不就是他想的那样。 人如沧海一粟,世事无常,变化莫测,原来,都有无可奈何之时。

这日,西风如刀,十里长亭,落满柳絮。

凌迟斜靠在亭柱子上,正独自饮酒,突然听闻,一阵阵马蹄声从前方传来,凌迟抬头一瞥,只见一匹白马正向他这个方向奔驰而来,绸缎加身,马鞍上镶嵌宝石,马镫纯银打造,甚是华丽。

“凌迟,看剑!”

一声惊呼,白马上的少女按剑而起,脚蹬马鞍借力,一上来便是杀招。

“又是你?”凌迟侧身闪过,立在亭边,冷冷道,“你来这干什么?”

“为什么要让我?”那少女倒转剑锋,刷刷两剑,又跟着刺上去,“我不需要,你这分明是在侮辱我。”

凌迟心底隐隐作痛,脸上却毫无表情,只是冷笑道,“洛大小姐在说什么,恕凌某愚钝,实在不知。” 原来这洛大小姐单名一个凤字,本是当朝大将军的千金,因师从各派高手,是以所学甚广,舞刀弄枪,琴棋书画,星象五行,暗器易容,十八般武艺,无不精通,江湖人称“文武西施”。两年来,一直想与凌迟一决高下,只为“天下第一”之名。可是凌迟却总是拒绝与洛凤决斗,而且不给任何理由。洛凤却不甘心,一直追寻凌迟的踪迹,不管凌迟躲到天涯还是海角,都要找到他,并与之分个胜负。 “你右臂是什么回事?”疾风乍起,洛凤看着凌迟空空如也的右袖,在风中飘荡,冷冷道,“我记得我的剑只是划伤了而已。” “划伤已经够了。”凌迟盯着自己右袖,突然笑着说道,“对于我而言,伤到和斩断又有何区别,都是奇耻大辱。” “所以你自行斩下了右臂?”洛凤看着凌迟冷峻的面孔,脸上笑容如花。 “不错。”凌迟斩钉截铁的说道。

“三年了。”洛凤手持宝剑,冷笑道,“我们之间总该分个胜负了。” “不是早就分出胜负了么?”凌迟眼看远方,喃喃说道。 “你那是故意输给我的。”洛凤看着凌迟左手掌上密密麻麻的老茧,又看着空空如也的右袖,平静的脸上,泛起淡淡的忧伤,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你右手掌可没这么多老茧,原来你真是左撇子。” 凌迟听完,突然看着洛凤,好像明白了什么,但是却说不上来,所以并不答话。 “你看着我干什么?”洛凤眉头轻蹙,厉声道。 “没什么,只是觉得你长得好像一个人。”凌迟回过神来,方觉得刚才那样子未免太过失礼,窘迫道。 “长得像谁?”洛凤有些激动。 “没什么,在下也只是说说而已,洛大小姐请勿见怪。”凌迟道。 “也罢,不说便不说,我也不便相问,无论如何,今天非分出个胜负不可。”洛凤持剑向凌迟急刺去,剑影生花,凌迟身子微倾,却不还手,只顾躲闪。

“为什么非要杀我不可?”凌迟指甲狠狠陷进掌心,心底莫名痛楚,脸上却冷笑道。

“杀了你,我就是天下第一了。”洛凤笑道。

“天下第一有那么重要么?”凌迟皱眉。

“当然。”洛凤笑着,杏眼一睁,手中剑招却不曾怠慢,刷刷几剑,直往凌迟刺去。 凌迟不答,只顾躲闪。

“为什么不还手?”洛凤脸色一青,剑招越发狠辣,“你这是看不起我么?“

“你认为是,那便是了。”凌迟阴沉着脸,神情恐怖。

洛凤眼看凌迟只顾左闪右避,并不还手,当下无计可施,只得持剑回鞘,沉思片刻儿,笑道,“你一直躲闪,这样怎么打?”洛凤笑道,“这样吧,能不能帮我杀个人?” “洛大小姐这么大势力,想杀个人还用得到我出手么?” “嘿嘿,对方武功高强,平常人可对付不了。” “为什么我一定要帮你杀了这个人呢。” “我们是主顾关系,我出钱,你办事而已,你不是杀手嘛,” “好,杀谁?”凌迟一时无言以对,看着洛凤,说道。 “城东酒馆的主人,酒爷。” “酒爷?此人江湖闻所未闻,却能让洛大小姐这番兴师动众,还要让在下前去刺杀?” “此人诡计多端,又善易容变声之术,本是我师叔,我师从‘千面人’孙艺所学甚广,我这师叔狼子野心,为了师传至宝毒害我师父,我寻他多年,总算发现他就是城东酒馆的主人——酒爷,他本善易容,别人认他不得,但休想逃过我的眼睛。明日午时,他会出现在酒馆里面,到时还请你务必使出全力将他斩于剑下,不然被他逃脱,生了戒备之心不再混迹江湖,再想抓他就难了。杀了他后,我在此处等你。” “好,只是为什么不和我同去,不想亲眼看到仇人惨死,以报杀师之仇么?” “不行,我不想走漏半点风声,以免打草惊蛇,那就得不偿失了,不然我不自己动手?就是怕他见到我只顾逃跑。你只要记住酒爷四十来岁年纪,因为他当年是在大火中险生的,所以烧伤了脸,是以脸上戴着一块铁皮面具。” “好。” 次日,阴云遮天,不见烈日。 凌迟持剑在酒馆顶部慢慢掀开瓦片,趴在屋顶上,观察酒馆里的动静。这酒馆规模不大,生意倒是红火,凌迟定眼看去,只见一个四十多岁年纪的中年男子,正在酒馆角落里查看账本,他脸上戴着一块黑色的铁皮面具,纤细的手指正慢慢翻动账本,凌迟心下一动,“错不了,就是他了!”他手按止水剑,一声轻哼,从屋顶直扑而下,那中年男子见头顶有人飞奔而下,剑如蛇行,连忙跳开,闪在一旁。 “你是谁?” “不用管我是谁,今日要取你狗头,阁下莫非便是酒爷?”

“不错。” “阁下倒是爽快之人。”凌迟一笑,万万想不到如此狡猾的酒爷竟这般爽快,这么快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,心底下不由得多了几分敬重之意,“当年你杀害自己师兄,夺得师专至宝,是以不是?” “是又如何。”酒爷从桌下抽出宝剑,刷刷两剑往凌迟刺去。凌迟回剑一挡,截下长剑,左手一伸,长剑迅捷,直顶酒爷小腹。 “是洛凤那死丫头叫你来杀我的?” 酒爷受痛,当下劲力入剑,齐刷刷向凌迟刺去,凌迟见状,将剑身置于身前,一一挡下,向后跃开。 “不错。” “凌迟啊凌迟,没想到丁盛那老东西那么不中用,亏我费尽心思掳走他妻儿来要挟于他,这下倒好,你自己送上门来了。” “你想知道你师父他是怎么死的吗?”酒爷语气平静似水,只因戴着铁皮面具,表情全无。 “我师父是被我杀的。”凌迟双眼闪过一丝诡异的笑意,冷冷道。 “呵呵,你师父南宫权不是你杀的,是我下毒毒死的,然后再用止水剑刺穿了他的胸膛,用于制造被剑杀的假象。你不记得他倒在血泊之中,还有碎了一地的青花茶杯么,不记得你那被掳走的师妹了么?” 凌迟听完酒爷的描述,大为震惊,如同晴天霹雳一般,他万万没想到,竟有人知道他师父南宫权之死的真相。 那是五年前的深秋,他像往常一样前去挑战南宫权。南宫权曾对他说过,很欣赏凌迟的勇气,所以每次交手从不手下留情,自然而然,凌迟输得一塌糊涂。可是那晚,当凌迟打开南宫权住宅的大门,进到大厅,竟发现南宫权倒在血泊之中,止水剑刺穿他的胸膛,他两眼翻白,黑色的血液从他的嘴角滴落着,画面恐怖至极。 凌迟惊魂未定,忽的听见西边的卧室有嘈杂声。 “那是师妹小沫的房间。”凌迟心下一明,加步赶去,大声喊道,“谁?!”却只见一个黑影,肩上扛着卷好的棉被破窗而出。 “糟了,师妹被掳走了。”凌迟见状,正想着追上前去,此时守在住所门外的“夜魇”的一众太子鹰犬听到动静,已纷纷赶到,看见这般状况,以为是凌迟下的毒手,遂挡了凌迟的去路。凌迟见黑影越过高墙,没入深林,当下心急如焚,懒得解释,不免动起手来。太子的鹰犬当然不是他的敌手,可就这么一拖延,黑影不见了。因为这样,再加上太子鹰犬都在叫喊,让他这个弑师的叛徒快快束手就擒,否则就地处置。 凌迟气不打一处来,抽剑而出,来回舞动,刺伤了几人,翻身越过高墙,消失在山林中。 从此,凌迟便背负了杀师的罪名,而他却不去争辩去解释,而是一直在寻找杀害南宫权的凶手。凌迟一直以亲自打败南宫权为生平最大的目标,所以他要揪出让他希望彻底破灭的凶手,然后将及斩在剑下,以解心头之恨。再者,师妹被掳走了,也要把她给救出来。谁曾想,时光飞逝,五年过去了,不管凌迟做何努力,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原,一点端倪都没有。如今从一个叫酒爷的中年男子口中听到这些话,他自然极为震惊。 “你到底是谁?”凌迟吃惊着一字一句从嘴里蹦出,“我师妹小沫她人在哪里?” “我叫酒爷,你师妹嘛,嘿嘿,她早死了。” “她早就死了。”此话入耳,凌迟脑袋嗡嗡作响,想起那些美好画面,心头像被利刃刺中般疼痛,他曾想着保护她一辈子。她太不容易了,师娘早逝,师父南宫权对她根本没有一点关怀,只是将她训练成杀人工具。每次见到她孤苦零仃,站在枫树林里,看着日落渐渐消失在雾霭里,显得那般无助,都非常心疼。 “师哥,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。” 凌迟还记得她是这么的争强好胜,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将自己打败,凌迟仿佛看到了己的影子。有一次,凌迟问小沫,为什么非要打败自己不可。小沫却只是笑笑,并没有回答。就在小沫十六岁那年,那个蝉声如浪的夏天,那天她穿着破烂不堪,脸上全是污泥,听说她是被南宫权抓回来的,因为师娘试图带着她逃走。师娘本是富贵人家的千金,是被南宫权这个太监掳来的。但是不料事情败露,出逃之事被南宫权发现了,在慌忙中师娘为让小沫逃跑被利剑误伤,不幸惨死,而后小沫被抓。 小沫被抓回来之后,南宫权并没有处罚她,只是让她参加了一项神秘任务,而且小沫并没有因为娘亲的不幸身亡而落泪,出奇的听话和平静,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。这之后几年,凌迟就很少看见小沫了,小沫偶尔回来,也会小住两天,穿着极为奢侈华丽,珠光耀眼,倒像是公主一般。但看见凌迟还是热情非常,并不显生疏,还是会笑着说道,师哥,总有一天我要打败你。 “拿命来!”凌迟心中不免有一丝疼痛,挥剑奋起,招招致命,酒爷挥剑格挡,双剑相交,剑气四射,墙壁和木柱子上尽是深有两寸的沟缝。 “师妹,我找你找得好苦!却没想到被奸人所害!”凌迟心在滴血,他咬紧牙关,使出全身力气,将劲力尽付于止水剑,剑如蛇行,酒爷尚未回过神来,止水剑已没入腹中,顿时,鲜血四溢。 “啊!”一声女子惨叫,剑气划过酒爷脸庞,黑色的铁皮面具脱落,一张白皙又僵硬的脸出现在凌迟面前。 凌迟一下子傻了,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人,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。 “洛凤?!” 洛凤表情痛苦,一手按住伤处,突然微笑道,“师哥,还记得我么?”洛凤随手慢慢剥去脸上薄薄的一层人皮面具,热泪盈眶道,“我是小沫啊。” “小沫?!”凌迟大声吼叫着,跑过去抱着小沫,手忙脚乱地捂住她的伤口,带着血丝的眼泪夺眶而出,“为什么?为什么?!为什么小沫?!” 小沫泪眼痴痴望着凌迟,满是柔情,笑靥如花,“因为……因为……” 说完,小沫双眼慢慢闭上,沾满鲜血的手慢慢垂下,凌迟抱着小沫,痛哭流涕,这是他第一次哭,他第一次感觉到,原来心痛,是这种感觉。

我叫小沫,其实不是南宫权的亲生女儿。我只是他在街边救的快要饿死的小孩,他收我为养女,我一直感激他,便逐渐成为了他的棋子,听候差遣,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我最爱的人是师哥,他是那么厉害,在“十年之约”师兄弟拼杀之中存活了下来,他有着冷峻的面孔,剑眉星目,但他从不笑,笑容好像天生就不认识他似的。他总是一个人在枫叶林里练剑,不管风吹雨打,从未间断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那么勤奋地练剑,其实是为了打败养父,也就是南宫权。他说,这是他最大的目标。我默默记在心里,终有一天,他会如愿的,我这样想着。那次养母偷偷带着我逃走,其实,是我告密的。养母也是因我而死的,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我偷偷告密而引起的,还想百般阻挠,争取时间让我逃走。弱小的人儿,连自己都保护不了,还想保护别人,真是可笑,她那么的渺小,她明明那么的渺小,为什么还要这样义无反顾,真是自不量力。 后来养父安排我到当朝大将军府上,当将军女儿的丫鬟,目的是监视大将军的动静,尽早抓到什么把柄,帮助太子铲除这个重兵在握的大臣。将军女儿天生体弱,还身有重病,但是因为大将军为她聘请好多流派的高手来教她,是以她所学极广,琴棋书画,星相五行,易容变声术,各门派武功都有所涉及。之后几年,将军女儿因病过世,当时在卧室只我一人在场,因照顾将军女儿多年,生活习性,动作神态都非常了解,所以乔装起来得心应手,真假难辨。想到这,心生一计,遂易容取而代之。后来,南宫权听到我在将军府的所做所为,大为称赞,之后对我更加信任了。 然后,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。 那是深秋傍晚,南宫权像往常一样要喝茶,南宫权为人阴鸷多疑,平时饮食处事,极为小心。以前我给他送茶,倒茶的时候都要倒两杯,一杯让我喝,看没事了,他才喝。 但是现在不会了,因为告密养母出逃和假扮将军女儿这两件事,让他对我放松了警惕。我便在茶水里下了毒,然后他喝完,表情突然扭曲得吓人,他那时马上明白了我给他下毒了,所以他死死地盯着我,试图拔出止水剑,但刚拔出一半便倒地不停抽搐起来,嘴里还恶狠狠地说道,“我该想到的,我该想到的,这孩子对她母亲那样子,我早该想到的……” 我拍落他的手,拔出他腰间那把削铁如泥的止水剑,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。 然后,我便跑回卧室换上夜行衣,因为担心被师哥撞见,所以有些手忙脚乱,便有了声响,引得师哥向这边赶来,我没办法,只得将剑匣置于被中,卷起抱走,用以让他误会我是被歹人掳走的。 所幸,当时太子手下那些鹰犬出来阻挡了师哥,不然脱身就难说了。之后,我便在江湖上大肆散发消息,说“武功天下第一”的南宫权,被自己弟子凌迟杀死了之类,说得天花乱坠。 我只知道,不管过程如何,结果是南宫权死了,师哥活着,所以师哥打败了南宫权,这就够了。 后来,我错了,原来,师哥他一点都不快乐。 他一直想要找杀了他师父的那个人,因为他说,那个人让他梦想破灭,不杀此人,此生何以解憾。 然后,我笑了下,心好痛。 我扮成洛凤的样子,去找他比试,是怕他认出我来,我怕他又让我,一直以来,他都在让着我,因为他和我交手时是右手持剑的,而不是左手,以至可以和他打成平手。其实,左手才是他的惯用手,是我偷偷在枫林里看他练剑时发现的,当时似乎懂了什么,却说不出来,只是心里泛起暖阳般的温暖。 我只是街边快饿死的孤儿,看着师哥如此出众,心中总有些遗憾,如果我出身富贵,或者武功绝顶,便可以大声告诉他,我喜欢你,师哥。可是,这一些也不过是幻想罢了,所以,我暗暗下定决心,要真真正正打败师哥,让他认可我,让他觉得,我配得上他。 后来,大江南北追随师哥的步伐,但是师哥却不跟我交手,问他为什么,他没说。后来,我才知道,不跟我交手,是因为喜欢上了我,我听在心里又高兴又难过,高兴是高兴师哥他原来喜欢我;难过是难过,师哥喜欢的不是我,是一个叫作洛凤的女子。我特别伤心,于是,拔剑而起,长剑疾进,师哥竟痴痴望着我,没有躲开。剑尖划过他的右臂,好长一道口子,看得我心疼死了,而我更心疼的是,原来,一直以来,师哥根本不爱我。 师哥却没有说话,捂着伤口,走了。 后来,在青松山,听到师哥说因为犯了一个错误,竟自行斩下了右臂,我的心像万剑穿心一样,好疼。 丁盛其实是太子那边的人,太子劫持他妻儿,他不得不选择隐居起来,为太子办事,太子并不相信南宫权,其实太子谁都不信,他只信他自己,丁盛就是被他安排监视南宫权的,毕竟,当今世上,也只有丁盛能和南宫权有得一搏。但是太子万万没有想到,师哥凌迟竟然杀了南宫权,为防诸多秘密泄露,便对师哥下达了斩杀令。我一直关注有他的动静,直到他找到师哥,并在青松山上相斗。 师哥,我只是很伤心,到最后,我还是没能让你开心。我以为,只要你杀掉让你梦想破灭的人,就不会像现在这么不开心了,原来,我错了。师哥,第一次见你为我痛哭,我是多么的幸福,只是遗憾,这却是最后一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