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蛤蟆的油》
点评 “人不会老老实实地说自己是怎样一个人,常常是假托别人才能老老实实地谈自己。因为,再没有什么能比作品更好地说明作者了。” 写在前面 因为减去电影,我的人生大概就成了零。 我们并不是光凭自己就能生活得很充实……我从自己的记忆之中,找出了许许多多使我得以有今日的力量,以及与这种力量有关的人和发生的事。 我没有把握使读者读起我的东西来一定感到有趣,但是,我常常对后生们讲“不要怕丢丑”,而且时时把这句话讲给自己听。 第一章 酥糖与剑道 直到现在,我看到失火还很不是滋味。特别是看到夜空被烤得通红的颜色,心里就会发颤。 幼儿时代的再一个记忆,是奶妈常常背着我去一个黑黑的小屋子。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呢?长大之后我常常想起这个问题。 结果,有一天就像福尔摩斯那样解开了这个谜:原来她是背着我上厕所。 这奶妈简直太不懂礼貌了! 不过,后来奶妈来看我,她仰着脸望着身高一米八〇、体重七十公斤的我,说了声:“孩子,你长这么大了!”当她抱着我的双膝高兴得抽泣的时候,我没有一丝责备她不礼貌的心情。对于这位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老太太,我很感动,却又一时毫无印象,茫然地低头看着她。 我想,大概就是在这个时期,我第一次看到了电影。那时,电影叫“活动写真”。 回想起来,军人出身、对子女一向严格要求的父亲,在那认为看电影会对子女教育产生不良影响的时代中,主动携全家去看电影,而且此后,他认为看电影对子女教育有益的态度也没有改变,为我后来的人生,似乎是指明了方向。 父亲退伍之后,就到体育学校去工作了。他对体育一直坚持积极鼓励的态度,除了大力发展传统的柔道、剑术之外,还把各种各样的体育器械置办得齐全完备,修建了日本第一座游泳池,并大力推广棒球。 我既喜欢体育锻炼,又喜欢看体育比赛,而且始终认为体育是一种真正的锻炼。这肯定是受了父亲的影响。 我小时候身体非常虚弱,所以父亲常常唠叨说:“婴儿时期,为了你将来长得结结实实,还特意请大力士梅谷抱过你,可是……”。 我在森村小学上一年级时,觉得学校这种地方对我来说纯粹是监狱。在教室里,我只感到痛苦和难受,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,一直透过玻璃窗注视着陪我来上学的家人,看着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。 回想过去,我还没到弱智儿童那种程度,但智力发育很晚却是无可否认的。老师说的东西我根本不懂,只好自己玩自己的,结果老师把我的桌椅挪到远离大家的地方,把我当作需要特殊对待的学生看待。 上课的老师常常望着我这边,说:“这个,黑泽君大概不懂吧?”或者是:“这对黑泽君来说是很难回答的啦。”每当此时,我看到别的孩子都望着我嘿嘿窃笑,心里便非常难受。然而更伤心的是正如老师所说,我的确不懂老师讲的究竟是什么。 我记得,从此以后,我就像泛焦那样,和从前截然不同了。 森村小学的学生都穿精心设计的翻领制服,这里的学生却穿和服,下着长裤。 我家那个“酥糖”啊,叫人太为难。他从早直到晚,两眼泪不干。 一年之间有这种变化,主要原因是在这期间,我的智力很自然地有了突出的发展。仿佛是为了弥补过去似的,我开始迅速成长。 那时哥哥每天都要把我骂个狗血喷头。我简直吃惊,他骂人的词儿和花样竟如此之多,什么难听的话都朝我劈头盖脸地浇来。 可有一点,他绝不大声吵嚷,只是小声地骂我,过往行人绝对听不到,只有我才能勉强听见。 我这位坏心眼儿的哥哥,在我下课后受到欺负时,一定会赶上前来,似乎总是站在什么地方保护着我。 有哥哥给我撑腰,我非常高兴,紧跑几步追上前去问他:“什么事?”他只说:“什么事也没有!”扔下这一句便大步走了。 父亲让我练习游泳,说是晒得越黑越好,他会买个东西奖励我。可是我怕水,到了练习池就是不敢下水。 可是他一到那里就把我扔在一边,自己急急忙忙朝竖在河中间的跳水台游去,回家之前连面都见不着。 立川老师全新的教育方针和校长的石头脑瓜发生了正面冲突,结果立川老师辞职了,后来被晓星小学聘请去,培养了许多有才华的学生。 关于这位立川老师,我将在以后的篇幅里描述他的事迹,这里我先写一个小插曲,写他如何对智力发育缓慢、性格乖僻的我多方庇护,使我第一次有了自信。 教育方针要求的,不过是按照常识要求同实物相似就可以了,用平平淡淡的画做范本,只要求忠实地临摹,最像范本的得最高分数。 得了三层红圈之后,我喜欢上了画画。我什么都画,而且越画越好。与此同时,其他课程的成绩也很快提高了。立川老师离开黑田小学的时候,我已当上班长,胸前挂着有紫色绶带的金色班长徽。 这样,他把这个教室里孩子们的个性很巧妙地引导出来,画出了一条条漂亮的街道。 在大正年代初期,“老师”这称呼是“可怕的人”的代名词。这样的时代里,我能碰上崇尚自由、以鲜活的感性及创造精神从事教育的老师,应该说是无上幸运的。 人有这种秉性:对于自己的事情,会因为主观愿望而产生认识偏差。所以,我按自己的想法写我和植草年轻时代的情况,读者把它和植草的小说对照来看,也许最接近真实。 “不过,那棵大银杏树似乎比从前小了。” “是我们长大了嘛。” 风景和环境都能比较鲜明地回忆起来,然而我们两人,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剪影而已。 看起来,不把广角镜头换成望远镜头是不行了。 如果不把照明全部集中到对好焦点的我俩身上,并把光圈缩到最小,就不会出现鲜明的记录。 请小圭别生气,因为直到现在还有人这么说你,足可证明我的印象没有错。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吧,爱哭的植草和爱哭的我,彼此都怀有亲近之感,热诚相待,所以我们两人总是在一起。 因为懦弱的植草使我产生了应该庇护他的想法,不知不觉中,我便成了连孩子头儿也得刮目相看的人。 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我说:“让差劲的家伙当副班长,他一定会认真干。”然后就像班里同学一样称呼我,说,“小黑,让植草当副班长怎么样?”我万分激动地看着立川老师。他说:“好!就这样定啦!”他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又笑着跟我说:“立刻告诉植草的妈妈,她一定会很高兴。”这时,我简直觉得老师的身上出现了一轮光环。 老师为了使植草尽快地开出灿烂的花,把他移栽到了副班长这个盆里,而且放在向阳之处。 从业已出嫁的姐姐起,按年龄为序分别是:茂代、春代、种代、百代。 我还时不时把这拿手戏表演给朋友和摄制组的人看,他们无不吃惊。 小姐姐在三个姐姐中最漂亮,柔媚得过了头。她身上有种像水晶一般透明、柔弱易殒、令人哀怜的美。哥哥受重伤时,哭着说自己情愿替他死的就是她。 尽管父母亲和姐姐们怒目而视,但这笑就是止不住。哥哥把我带到殿外。 我这位姐姐只活了十六岁。我自己都觉得奇怪,然而却记得清清楚楚,她的法号是:桃林贞光信女。 大正年代的小学,五年级就上剑道课,而且列为主课。一周两个小时,先用竹刀,从学习姿势开始,再练习左右交叉砍对方面具的招数。过不了多久,就戴上学校那有一股汗臭味的用旧了的剑道用具,练习五分钟胜三刀。 有一次,我用竹刀朝剑客的上半身砍去,大喊着:“砍你的脸!”冲上去的时候,就觉得好像蹬了空,两脚噼里啪啦地乱蹬,总也够不着地。原来,落合孙三郎用一只粗壮的胳膊把我举过了肩,我大吃一惊,对这位剑客更加诚挚地尊敬了。我很快就向父亲提出要求,请他准许我拜落合为师,到他的道场习武。 专心致志学习剑道我非常赞成,但是也要学习书法。还有,早晨去落合道场练武后回来时,务必到八幡神社参拜。” 参拜神社一事我本打算马虎过去,父亲却把这事看成很重要并且应该留下纪念的活动。他交给我一个小日记本,让我每天早晨请神官在上面盖上神社的印。这样一来,我就马虎不得了。 本来是难以做到的事,可自己提出要做,所以毫无办法。 即使冬天,父亲也不许我穿袜子。因此每到冬天,手和脚就生冻疮。皲裂使我叫苦不迭。 母亲为我做的一切,也是发自内心、自然而然的。 我认为父母都和外表相反,实际上父亲感伤情调较浓,而母亲则很现实。 那时我看到,母亲很快就回去了,而父亲却久久伫立门旁,直到我走出老远。回头看到他只有影影绰绰一点点大小的时候,他仍站在那里望着我,久久不回。 我这个每天去落合道场的人,居然完全以少年剑士自居了。 到底还是个孩子,这也合乎常情。原因大概是我读了立川文库中许多关于剑侠的故事,比如塚原卜传、荒木又右卫门以及其他剑侠等。 我在落合道场习武时的形象,只要把藤田进扮演的姿三四郎的高度缩小三分之一,宽度缩小二分之一,在用带子束紧的剑道服上再插一把竹刀,就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了。 早晨东方未明时,我就穿着木屐吧嗒吧嗒走在依然亮着路灯的江户川岸旁的大道上了。走过小樱桥就是石切桥,过了石切桥再过电车道,快到服部桥的时候,首班电车才迎面开来,驶过江户川桥。 道场的晨课是这样开始的:首先,老师落合孙三郎和门下弟子全体面向点上灯的神龛端然跪坐,运力在脐下丹田,排除杂念。 冬季为了抵抗寒冷,肚子也得运足力气。脱光衣服之后只穿单薄的剑道服,冻得上牙打下牙。虽说排除杂念,其实天气如此寒冷,哪里还顾得上有什么杂念。静坐结束之后,就练习左右开弓的劈刺。寒冬腊月为了使身体尽快地暖和,天暖了又得驱赶睡魔,所以必须始终全神贯注。 若是晴天,我到达神社时,银杏树上便会洒满晨晖。 然而每当这时,我却不能不想到,普通孩子的一天是从此刻才开始的,而我…… 这种念头并非出于不满,而是来自充满自我满足感的好心情。 但是,自立川老师走后,我总觉得这个学校的课程不能令人满意,感到枯燥无味,甚至认为上这样的课简直是受罪。 “小黑!这家伙讲得太没道理了!简直胡说八道!我们不理他!”植草反复地说这几句话,一直陪我走到家。 我觉得这一天是我平生第一次被毒刺蜇到。 跟 有一轴是古老的寒山寺碑刻拓片,好几处大概是由于碑石残缺而呈空白。 父亲在空白处填上字,教给我唐代张继的《枫桥夜泊》这首诗。直到现在我还能十分流利地背诵它,而且能挥毫自如地写下来。 剑使青龙偃月刀,书读春秋左氏传” 这位老师的字我实在不感兴趣。他的字,说好听点是端正严肃,说不好听点,就是没有任何特点,就像印刷用的活字一 学生认为自己哪个字写得好就拿到老师跟前,恭恭敬敬地请他看 后来我进了电影界,一位前辈曾这样说:“黑泽的字啊,不是字,那是画。” 他说,在黑田小学前面的坡道——服部坂那里,我曾对他说:“你是紫式部,我是清少纳言。” 无论如何,把自己同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相比,实在是不知深浅,荒唐之至。但是冒出如此幼稚的想法,倒是可以理解的。因为当时植草爱把作文写成有故事情节的,而且相当长,我则只写短短的感想。 他们一声不吭地用石子砸我。这样不声不响暗下手,看来决心很大。 这些人虽用手里的家什挡住了我的竹刀,但也只是蹿上来又退回去。我很容易打着他们的脸、前胸和手。我还记得“刺”这一招太危险所以没有使出来。总之,我学到的武功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的。 不一会儿,他们纷纷往鱼铺跑去。我刚要追过去,鱼铺掌柜拿着扁担冲了出来。这时,我把大打出手时脱下的粗齿木屐捡起来,就一溜烟逃跑了。 写到丢失剑道服和有关粗齿木屐的事,我忽然想起,我曾下意识地把这一段记忆用在我的处女作《姿三四郎》处理粗齿木屐的情节里。由此可见,这就是一个创造来源于记忆的很好的例子。 刚想夸他是个出色的勇士,可转眼之间他就成了实实在在的累赘。 我站在植草身旁俯视着他,仔细思索送他回家时怎么说才合适。 据植草说,那时他非常勇敢,对这位父亲理直气壮地倾诉了他对那姑娘的爱情是多么纯洁,还居然把他对那姑娘的爱硬比作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爱,反复表白。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,以紫式部自居的植草,写出了长篇作文,而他称为清少纳言的我却成了剑道组的头儿 第二章 大正的声音 我的小学时代正是大正初期,明治余韵仍然不绝如缕。...